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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家乡那块粘土地
    * 发表时间 : 2018-12-02 11:32:34 * 资讯来源/ * 作者/ * 浏览 :

    家乡那块粘土地

    作者/冯鹤


          写下这个题目,我心不禁一揪。

          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家乡那块粘土地。 

     

          年少时候,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,要一辈子守候它、侍奉它、伴随它。可如今,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背弃了它、远离了它,以至于当我又一次踏上它脊背时,再不敢面对它。

          家乡那块粘土地,已失去了原先的娇容,让人看了感到揪心,当我痛心地捂上眼睛,仿佛又看到田野上成片成片的庄稼,和着一股久违的麦香,直沁我心扉;仿佛又看到一棵棵又粗又大且麦芒直立的麦穗在我面前扶摇直上——这曾使我魂牵梦萦的粘土地,原来的你在哪儿,我怎么再也寻不到你的影子?

          粘土地,是我儿时的乐园。

          出生在鲁东南一座村落里的我,儿时是父亲的小尾巴,经常跟着父亲在地里玩儿。起初,我能在雨后的粘土地里趔趔趄趄地走,当我成为一个又黑又胖的小小子的时候,我已自由自在的在地里跑了。在父亲的疼爱里,我熟知了一些农作物,什么玉米、棉花、黄豆——也是在熟知这些农作物的时候,我懂得了犁、播、种、收等庄户人家过日子的艰辛。

          我知道,是家乡那块粘土地,使我过早得成熟起来。

     

          粘土地并不粘,只是雨后走路让人拔脚不方便,庄户人就给起了个庄户名字——粘土地。在这块肥沃的粘土地上,也有着迷人的四季;粘土地,也曾给予过我恩泽和厚爱——

          当春天来临,家乡那块粘土地便开始装扮自己,它像一个充满活力的村姑,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。草青了、树绿了、庄稼也醒来了。青的让人心旷神怡、绿的让人心情舒畅。少时的我常和小伙伴们一起窜出院落,在田头儿、在河边,去采撷白的、绿的、红的五颜六色的野花;去捕捉黄的、黑的、花的色彩斑斓的蝴蝶。等玩够了、乐够了、疯够了,几个孩童在一起抹着鼻涕尽情的傻笑,在笑声中,童年的春天整个儿旋转了——

          夏天蛮横地将春姑娘赶走,粘土地成了夏季交响的舞台,引得我们一心向外,不着家门儿。你细心地听、你屏气凝神地看,青蛙在跳、蝈蝈在叫、蟋蟀翻着筋斗云、蚯蚓伸着柳枝腰;天上的鸟儿在飞、知了躲在树梢上大笑。我同小伙伴们赤裸着身子跃进粘土地边的水渠、河沟,提着钓鱼篓儿、淌着水花儿、摸着小鱼儿、扛着捕蝉杆儿,顺着小溪沿流而上。钻芦苇、穿树林,惊慌的鸟儿扑楞楞飞走了、胆小的蝉儿嘎然止了声儿、同蹲在芦苇丛中小解的哪家小媳妇撞个趔趄,气得人家揪住你的小鸡鸡往别处儿赶,小伙伴们忍不住笑弯了腰——

          家乡那块粘土地,一到秋天,就显得雍容福态起来。它从不吝啬,总是慷慨大度。等我们玩累了、跑饿了,一切都是现成的,任由我们精挑细选、信手拈来。那大小适中的红薯、那透明的红萝卜、那刚从火堆里挟出的苞米穗、那透着肉香的蚂蚱儿,还有那高粱地里不留心冒出的几棵野葡萄——让我们吃得回回像个得胜的将军,腆着肚子一步一步地往家晃着、挪着。秋天,在儿时的记忆里,永远都是那么富有。

          家乡那块粘土地,到了飘雪的季节,更像一幅隽永的冬韵图,一切浪漫尽在其中酝酿、舒展。大人们扛上双筒猎枪、伙伴们牵上早已安奈不住的猎狗,在起伏有致的雪地里搜寻着美味佳肴的痕迹。此时,冬天那充满童话色彩的粘土地,给了我许多无尽的回味和欢欣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     可是,我还是远离了你,背弃了你。

          促使我做出这种抉择的原因只有一个,我害怕看到父辈们在你的脊背上赤膊劳作的情景——

          那滚圆、晶亮的汗珠渗入你的肌肤,你毫不吝惜地吸个精干。父辈们为侍奉你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却常因风霜旱涝粉碎了丰收的希望。那份揪心、那份苦痛、那份琐碎、那份疲累,令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
          于是,原本应是忠心侍奉你、伴随你的我,违了最初的意愿,走进了大都市,远离了曾经给过我许多恩泽和厚爱的你。当我再次面对你的时候,我不禁潸然泪下——你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粘土地、也不再是令我魂牵梦萦的粘土地。如今的你,正悄然发生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变化。

          当我看到那些在你脊背上忙忙碌碌的人们的时候,我才知道,背弃你的人不止我一个,更多的曾经受恩于你的人,也在对你进行背弃远离,甚至更为残酷的折磨着你。这种折磨和背弃简直就是惨无人道——

          他们无情地切割你的躯体、缩小你的面积,并在你周身增加负荷,使得你本身就不堪重负的躯体日渐消瘦下去。我甚至听到了你痛苦的呻吟、看到了你苍老的容颜。在你倍受摧残的背后,我还看到,树林被砍伐、河水遭污染,你那天然的造型已变得支离破碎,城市的垃圾车一次次的碾过你的周身、工厂的排污使你残喘延年、一些剧毒农药使你快要窒息,你的躯体已变得千疮百孔——

     

     

          我深知,背弃你会得到惩罚、远离你是一种罪过,可我没有回天之力去挽救你,我只有尽自己所能,替你呐喊,直至声音嘶哑——

          每当踏上你的脊背,我时常在猜测一个现实问题,假如有一天,我们被面前这块早已面目全非的粘土地给予惩罚,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。也许,当人类走到生命尽头求粘土地收留我们的时候,它会不会抓一抔含有化学物质和垃圾的黑土粒来埋葬我们?

          我为自己的这种猜测感到心悸。

          那么,对折磨你的那一大批人呢?我儿时记忆中的令我魂牵梦萦的粘土地,你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去对他们施以惩罚呢?

          是让原本富有的粘土地日渐贫穷、还是在你的肌肤里注射一种毒素进行慢性自杀?

          是让生活在你脊背上的人类彻底绝望、还是给人类断奶从而让其回到洪荒状态?

          家乡的粘土地,面对你,我不知该对你再说些什么——


          1997年7月拙作于北京,发表于家乡报纸《潍坊日报》副刊